鮮于箏


音緣

初中時考音樂,老師彈琴,學生四個一組唱。我把三個同學的聲音都蓋住了,而且最後搶先一步唱完——就像賽跑第一個撞線。我洋洋得意地看著老師,三十出頭雲英未嫁,我們私下都稱她老小姐。老小姐憐憫地看著我,像是看個殘疾孩子,輕輕道:“你不是唱歌,是背書。給你六十分吧。”大學時候,聽過一次演奏會,實在欣賞不出名堂,只得提前退席,心裏感到悲哀:我與音樂今生無緣了!

大崔是音樂教師,我在天山腳下教書時的同事。他有一顆大腦袋,開始人都叫他崔大頭,後來一變而成大崔頭,再一變,像是遇上了血滴子,頭沒有了,成了大崔。老北京,從自治區音協下放到中學教書來的,長我十歲,那年也就是三十來歲。大崔每天黃昏都要耷拉著平頭大腦袋在操場上散步,高高的個子,反剪著手,像掛在五線譜上的四分音符。大崔能彈鋼琴,奏小提琴,能彈熱瓦甫、冬不拉,簫笛笙管上口成曲,最出手不凡的是二胡、琵琶、三弦。有一回誰從縣劇團弄來一副唱“道情”的漁鼓簡板,大崔拍打得有板有眼,還韻味十足地唱了一段鄭板橋的《道情》:“老漁翁,一釣竿,靠山崖,傍水灣……”。大崔有一副好嗓子,能從京、昆、評劇、梆子唱到京韻大鼓、唐山落子。開始我對大崔只是心儀,沒有交往,也沒有想到交往,我是個與音樂無緣的人,何必去攀識音樂人?不料大崔來找我了。他聽人說我有一本線裝的《白石道人歌曲》,借書來了,說是研究上面的譜。我告訴他,我對音樂可是一竅不通。我們沒有談譜,談的是薑白石的“暗香”、“疏影”。打那以後就有了交往。日子久了竟然成了頗聊得來的朋友。多半是我聽他聊,聊李叔同、黎錦暉、黃自、王洛賓,聊劉天華、瞎子阿炳……,或者聽他講上幾則梅蘭芳、金少山、言慧珠……的軼事,哼一段馬連良的“借東風”。

我們也有過爭論。大崔認為一個人的各種感覺是相通的,所以訴諸視覺嗅覺的色香可以用訴諸聽覺的音樂來表達。這讓我想起十九世紀俄國作家柯羅連科的小說《盲音樂家》。盲音樂家小時候就是憑琴音來辨色的。但我始終覺得,這根本不能稱之為色。至於香就更玄乎了。“弦上黃鶯語可以,弦上玫瑰香行嗎?”我問大崔。“我是說一個人可以由音樂而感到花香。信不信?”“你是說產生幻覺?高僧說法,天花亂墜,你能來個大崔撫琴,花香撲鼻,我就服你。”大崔揉著鼻子笑道:“那你等著。”

這一等,等到了第二年雪消。西北的春天來去一晃,雪盡春老,儼然已是初夏。學校裏兩棵沙棗樹仿佛一夜之間抽條吐綠,接著珠苞攢動,一樹嬌黃,香氣鬱鬱,撩撥不開。那天晚上大崔夾了把二胡來了,他說他譜了首二胡曲“沙棗花”拉給我聽聽。好啊,我騰出椅子,坐到床上,一門心思聽。聲音柔和,散發慵懶,暖洋洋初夏的節候,我聽出了嬰兒的牙牙學語,姑娘的吃吃匿笑。琴聲一波一波,飄逸而纏綿,含蓄而熱烈,我的想像 終於跟不上琴聲,迷失在一片抽象的旋律中,進不去,仿佛被關在花園外找不到園門一樣。我索性欣賞起大崔來了,他一邊拉二胡,一邊眯著眼側著頭,鼻翼翕動,一副醉嗅花枝的模樣。琴聲慢下來了,漸漸遠去,越過天山那邊去了,消失了。但對大崔來說消失的也許不是琴聲,而是花香。“剛才聞到花香了嗎?”他問我。“現在也聞得到啊,空氣中本來就有花香。”他搖搖頭:“不一樣。”

大崔還作過好些曲:“天山落日”、“大漠行車”、“鴉陣”、“胡同”……我這最不懂音樂的人反倒往往是最早的聽眾。我最喜歡那首“大漠行車”。孤零零的車在大漠中哆嗦著前行,搖顫顛簸,發出的聲音猶如哭泣。我萌生出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感觸,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感觸,悠悠世路滄海一粟的感觸,但又不完全是,這實在是一種不可言傳的感觸,文字無能為力。我跟大崔說:“音樂在此勝過了語言。”大崔笑道:“你開始和音樂有緣了。文革前夕,報紙上批《海瑞罷官》,批《三家村》。大崔說:“還是不要耍筆桿,搞音樂保險,文字實,音樂虛,抓不到把柄。”但文革開始大崔還是月臺陪鬥了兩回。接著,批判他的大字報貼滿一牆,名字上打了紅叉,罪名是寫“黑曲”反黨反社會主義,反對偉大領袖。大字報上說他的“天山落日”是攻擊偉大領袖;“鴉陣”是誣衊社會主義祖國“天下烏鴉一般黑”; “大漠行車”,行到哪兒去?是不是投靠蘇修?大崔看了批判他的大字報一聲不吭就往回走,都說他回到家把樂譜統統燒了,把胡琴、小提琴都劈了生爐子了。

七二年,大崔北京的親戚幫忙,發來調函,調回北京通縣。其時我才從牛棚出來。走的那天我去送他,行李中有一口自釘的白木箱,大崔說:“都是樂器。”“不是說劈了當柴燒了?”他道:“有把自己劈了燒的嗎?”看著他上車,車子開走,我想我的一段音緣也告終了,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