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树铮
围 围
都叫他围围,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也没有人想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围围矬个子,罗圈腿,走起路来,两条腿不是直里往前迈,而是一左一右画着圈向前围去——围围这名儿就这么来的。
六十年代初,我被发落到西北边城教中学,老教师向我介绍当地风土人情时,特别提到几位乡野草间的传奇人物,围围就在其中。围围是农村社员,但都知道他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围围的未卜先知不靠相面测字、占卦问卜,他也不懂什么紫微斗数;你问他,他就答,像课堂上学生答问,而且三言两语,绝不啰嗦。远近常有人找他问事,只是每次只能问一椿事,不收钱,只收上门礼物。
围围未卜先知的传闻很多。冬天晚上,附近社员找上门来,才进院子,人还没有见,围围隔窗子喊过话去:“毛驴丢了?不碍事,天一亮自会回来的,掉两个耳朵尖。”果不其然,天亮回来了,驴耳在戈壁上冻坏了,日后两个耳朵尖掉了。
有一个交三十的农村大小伙,小时候让芨芨草戳瞎了一只眼睛,说不上婆姨。大小伙带了一条羊腿来找围围,让他指点终身大事。围围说:“十天后,套上驴车,带上‘刀把子’,往东三十里,运气好能捡个婆姨。”——当地人称白面馍馍为“刀把子”。十天后,小伙子套上驴车,带上“刀把子”,往东进了戈壁。走了近两个时辰,真见到个二十光景的大姑娘守着包袱坐在半截颓圮的土墙根里发呆。姑娘是甘肃民勤人,扒火车上新疆,结果投亲不着……大小伙送上“刀把子”,姑娘上了驴车,就这样捡了个婆姨。那是大饥荒的六○年的事。事后一算路程,也就是三十里。
最玄的是,兵团一位首长的守寡老娘,长期眼痛,百治无效。最后首长坐了吉普车来找围围。围围说:“去把你大(父亲)坟头上那棵芨芨草拔掉。”首长回去,到大坟上一看,真长了棵芨芨草,就手拔掉,老娘的眼睛从此不痛了。首长问围围,想要些什么?围围说想要两个吉普车上换下来的轮子。首长给了两个新轮子。所以围围的驴车不是一般的胶轱辘,是地道的汽车轱辘,方圆百里,独一无二。
对诸如此类的传闻我当然嗤之以鼻,无非是边城绝塞的迷信愚昧。每次议论这类传闻,总想给它一个合理主义的解释。比如捡婆姨的事,你敢说不是围围知道有个投亲不着的姑娘,于是就叫她在三十里地候着?学校里教俄语的霍老师是本地人,说起围围就啧啧称奇。我和他常为此抬杠。老霍说,他原先也不信,有一回特意跟朋友上围围家,存心去试一试。围围坐在炕上,看了他一眼,道:“‘储搭子’里揣着四元两角钱,八两粮票,来试我围围?”“储搭子”是当地土话,口袋的意思。老霍自己都不清楚只袋里有多少钱钞粮票,于是当场摸出来点,竟分毫不差!“你怎么解释?怎么解释?他懵对了?你也懵给我看看!”我虽然没法解释,但坚持“唯物主义”:“总而言之,你不是被懵了就是被耍了。说不定跟你一起的朋友偷偷看过你的口袋,告诉了围围。”“不可能!”老霍叫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老霍道:“哪天我带你去见见围围。”
围围是上山公社的社员,住在靠山的戈壁上。打县城骑自行车差不多要一整天,一路又是上坡。所以尽管老霍说了几次“哪天我带你去见见围围”这“哪天”始终是未定之天。一直到文革前一年,支援夏收,我和老霍一起到上山公社戈壁地割麦子。割了半个来月,完成任务,原说次日公社派拖拉机送我们回城,不料晚上来了通知,说明天拖拉机来不了,要我们多待一天。老霍来找我:“围围离这儿不远,走路半个来小时,明天我带你去,去不去?”我回答得很干脆:“为什么不去?”
第二天我们吃了早饭上路,先拐到供销社买了两包饼干。天清气爽,纤尘不染,放眼望去,戈壁空旷,村落稀疏。老霍指着一个村点:“围围家就在那里,”他早打听好了。走了半个钟点就到了。这村点总共十来户人家,院墙互不相挨。围围家院墙外立着一排钻天杨,潇洒挺拔。院门开着,望进去,一明两暗三间土坯房。一头黄狗朝我们汪汪吠了两声就呜呜个不停。屋里走出一个五十好几的妇人,朝我们点点头:“来啦,进屋去。”她自己却往外走,出了院门,黄狗跟着出去了。老霍告诉我,那妇人肯定是围围的老姐,围围和姐姐住一起,全靠她照料。
我们一踏进屋,就听见咳嗽声从左边蓝布门帘里传出来,咳嗽过后是沙哑的说话声:“中学的两位老师吧,进里屋来坐。”我们掀门帘进去,只见炕上坐着个人,正抽莫合烟,个头就像十二三岁的娃娃,无疑就是围围了。我感到吃惊:围围干巴起皱的脸上竟闪着一双明亮温润的大眼,像戈壁上两眼泉。简直不可思议!围围一身泛白的蓝布中山装,整整齐齐,紐扣扣到脖子根。
“坐下”他指了指靠墙的桌凳,桌上备着烟茶。围围看着老霍说,“这位霍老师四年前来过。”又看了看我说,“这位老师初次见面。”老霍指着我问围围:“你看这老师是哪儿人?”“你是塞北,他就是江南,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老霍得意地碰了碰我胳膊。“两位老师是不是要问什么事?我马上就要上公社卫生院去。”
老霍先问:“我该朝哪个方向去找对象?”老霍快交三十了,别人跟他介绍过几个女的都没有成功。但听他这一问我忍不住嘿哧笑出了声,他也想吆车三十里去捡个婆姨?这小子!围围一双大眼盯着老霍看,缓缓道,“哪儿找婆姨?到你走过的路上去你,你们同过路啊。”这双大眼转到我脸上:“这位老师有什么要问的?”我本不想问什么,只好临时扯个题目:“你看我往后这辈子怎么样?”“过十年再说。人要会熬,熬才能出头。”说完这几句,围围就一言不发只管抽烟。
人也见了,话也问了,我示意老霍:走吧。我们将两包饼干放桌上,起身告辞。围围两条腿一伸,顺炕沿挂下,两手再一撑,就跳到了地上。他个子到我胸前。他送我们出屋,迟疑了一下,又送我们出了院子,两条腿画着圈,一左一右往前围得飞快。
往回走的路上,我笑着提醒老霍:“留点儿神,这可是走过的路啊。”“要同过路的。”我们又抬起杠来。我说围围的话摆明是江湖诀。但老霍觉得迟早会应验的,回头一看就会恍然大悟。“你说,”老霍问我,“围围还没有见我们人,怎么就知道我和你是教师?”我说:“我们上这儿都割了半个月麦子了,围围能不知道?猜也猜得出来。”“他怎么会知道你是江南人?还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看人的模样我也能懵个八九不离十!
第二年文革一开始,围围就成了牛鬼蛇神被公社造反派揪出来游乡。据说,游乡前一天,围围就给自己糊了顶高帽。第二天造反派问他:“谁告诉你今天要游乡的?”围围答道:“不用人告诉我。”游乡的时候,他罗圈着腿,围着步子,走得挺利索。后来又听说,围围是口里来的逃亡地主;再后来,干脆就不再听说了。
文革结束,老霍告诉我,围围在文革中死了。老霍在文革中成了家,女方是小学同班同学。“围围说我的对象在我走过的路上,跟我同过路,真说着了。”老霍感慨万千。这一回我没有跟他抬杠,我想起了围围说的“过十年再说”。文革不正是十年?而且总算熬过来了。难道围围那双不可思议的大眼睛真能遍观过去未来,洞悉天人幽明?我实在不愿意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