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树铮


师 影

在我的学生都有了学生,学生的学生都有了学生的时候,我的老师日渐凋零乃是意料中的事。这些年来,每每有昔日师长撒手人寰的消息传来,我已很少流露惊讶和悲哀了。

那年,妻从报上见到王瑶先生病逝的消息,急忙告诉我:“你们北大的王瑶死了。”“是吗?”我淡淡回应。妻愣了一下,朝我的“淡淡”浓浓白了一眼。子曰:“师,吾哭诸寝。”我倒好,只一个淡淡的“是吗”!但妻不知道,那天夜里,她睡下后,我心血来潮翻出了当年的毕业照。照片上,王瑶先生坐在前排,皱着眉,噘着嘴,像在呕气。其实是跟阳光呕气,太刺眼。

王先生教我们现代文学史。那年月,人文学术是政治的奴婢,涉及“现代”,事事敏感,尤得处处小心。现代作家,无论存殁,早已从阶级立场、政治态度分了类,有的居凌烟阁上,有的镇雷峰塔下,有的显赫在朝,有的沉沦于野,有的呻吟于狱,从胡风到冯雪峰,从丁玲到艾青……怎么评价?学者难为!要既不背离“政治原则”(谁敢?)又不汩没学术良心实在不易!有一回王先生讲鲁迅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按官方的说法,鲁迅那阵卧病在床,信出自胡风之手,意在制造分裂。交代完官方版本,王先生顾左右而言他,闲闲说道:“我在鲁迅纪念馆查看了信的原件,没想到胡风学鲁迅的字会学得这样像,一模一样!”说罢笑了,王先生的笑是只此一家的,露出一口浅褐的牙,嘿哧嘿哧喘气一般。我们一下子全领会了,七八十个人跟着笑,王先生笑得越发厉害了,声音在嗓子眼里来回驱驰,几乎成了哮喘。

一九五八年,“双反运动”,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学生批老师,游国恩先生的楚辞研究、林庚先生的唐诗研究,等等,都被扣上了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帽子。自然,这都是高年级学生唱主角,我们自叹没有这功力,只是看热闹,不料看到后来心动了,竟跃跃欲试起来。但批什么呢?于是一夥一夥同学分别去拜访教授,想得些指点。那一回我混在七八个同学堆里上了王先生家。本意原是上门讨教,但在那形势下,总让人觉得是上门讨战去的。客厅坐定,王先生淡淡表情,凉凉应对,几句话一说就冷了场。我们彼此大眼看小眼,我索性环视客厅的陈设,最后目光落在痰盂上——听说不久前一伙高年级的同学上门,出题挑战之余,一位同学又误出“一蹄”,踢翻了痰盂,王先生当即面有愠色,下了逐客令。又凉凉浆浆说了几句话后,我们的头儿扫了大家一眼,说道:“我们不打扰王先生了吧?”于是起身告辞,鱼贯而出。五八年的一场学术思想“批判”,斫伤了师生关系,在我在校的几年中阴影始终存在。其实同学私下议论对王先生是极钦佩的,而且都认为王先生绝顶聪明。据说是五七年整风鸣放期间,王先生每天仔细看报,分析形势,料定“放”之后是“收”,识破“阳谋”,逃过一劫。唯一落下的把柄是臧克家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六亲不认》一文后,王先生曾打电话表示祝贺,而且要全聚德请吃烤鸭。

拍毕业照后,我就没有再见过王先生。“文革”后,王先生到过苏州,有人来告诉我:“王瑶来了,你不去见见?”但接着听说找他的人很多。其时结识学界名流正是时尚,能在大庭广众搭几句话,或者挨到跟前合一个影,都足以增加身份筹码。于是我踌躇了,暗暗想,王先生绝不会记得曾有过我这样一个学生,偏偏我又怯于在众目睽睽下自报家门,是哪一年毕业的啊,同班同学还有些谁啊,甚至再说一两则当年掌故以证明并非冒认。王先生说不定会“喔喔”,似乎记起来的模样——其实,这都是以已度人,我遇到早先的学生来访偏偏又没有印象时,往往“喔喔”,装出记得的样子。不过并非虚伪,而是怕尴尬。就这样,那次终于没有去见王先生。但王先生走后我又后悔起来,一直后悔到如今,而且我知道还得后悔下去。

毕业照上坐在王瑶先生一侧的是教过我们先秦两汉文学史的季镇淮先生,我们私下爱称他“季子”。几个月前,在《明报》上读到一篇悼念季镇淮教授的文章,才知道季子也挂剑而去了。季子过来是林庚先生,再过来,正中,是坐得笔挺的杨晦先生。杨晦先生谢世的消息,也是从报上见到的。杨先生当年是北大中文系主任,我们这些新生最初听到这名字都有些茫然。第一次见杨先生是他给新生讲话。一个花白头发的瘦老头,小眼睛灼灼发亮,说话有气无力,好激动,一激动声音就亮利了,像薄刃尖刀闪闪发亮朝你耳朵劈来。我记得他讲话中强调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后来知道,就在一年以前,头角峥嵘的青年作家刘绍棠曾来中文系念了一阵书,终于觉得念的那些玩意儿对写作无甚补益,就又卷起铺盖出校门回到“生活”中去了。下来,大家打听杨晦是何许人?能坐上北大中文系主任这把交椅,又是一级教授,该不会是等闲之辈,可怎么就“晦”得让人茫然?很快,就有人在王瑶的“新文学史稿”中找到了杨晦,杨晦和当时北大西语系主任,诗人冯至,都是早年“沉钟社”的主角。杨晦写过剧本,王瑶对杨晦的剧作《楚灵王》评价极高。接着,又有人发现朱湘的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杨晦》,朱湘称杨晦的剧作是“妙文”。再后来,又有了发现:杨晦在四十年代写过一篇《曹禺论》,批评曹禺艺术至上。最后传来的消息说“五四”火烧赵家楼,最先逾墙入曹宅的就有杨晦,这让人肃然起敬。

五八年那次从王瑶先生家鱼贯而出后,我们一伙人就又鱼贯而入,进了杨先生家。我们客厅坐定,杨先生靠在椅子上,乏乏的,散了架一般,说话中气不足,声音浮滑。杨先生神经衰弱,夜夜失眠,这是我们早听说的。谈话入正题后,我们表示想投入学术批判。“批判什么啊?”杨先生问。一位同学冒了一句:“想批王国维的文艺思想。”杨先生一身骨架子霍地像伞似撑了起来,坐得直挺挺,一双眼睛立时炯炯发亮。“批王国维?你们读过叔本华吗?懂印度哲学吗?不懂这些怎么批王国维?光给人家扣唯心主义帽子?这样子不行的啦。《人间词话》的意境说,不简单,不是没有道理的。”于是谈王国维,杨先生称他大学问家,于是谈做学问,目光烂烂如岩下电。从杨先生家出来,有人笑道:“得,还是多看几本书吧!”

杨先生治古代文艺思想史,但已不开课,只带青年助教。同学中盛传杨先生的课不好懂。说是有一回校际交流教授,杨先生赴中山大学讲课,讲得听课的人一个个都腾云驾雾,连坐在下面听讲的一些教师都化作了丈二金刚。说得神乎,却让人神往。毕业那年,大家向系里反映:眼看出校门了,还没有听过杨先生的课,太遗憾了。于是杨先生答应安排一次讲座。事先发了讲义,都是选编的一些资料:《礼记•乐记》、《易经•系辞》、《毛诗大序》、郭璞的《山海经序》、王弼的《明象》、刘勰的《石像碑》等等。那次杨先生以讲《乐记》为主,再随意生发。在他亮利声音中可以感到生命的冲动。杨先生的思路如游龙奔马,终于让人坠入云天雾地中,但同时也令人兴奋,只觉得眼前朦朦胧胧展现了一片神秘幽邃的古代文化思想的深山老林。待到在云雾中瞥见一线阳光、一缕彩虹、一角楼台,心里若有所悟,那一份智的喜悦如电击一般能叫人发抖。

毕业照上没有王力先生、吴组缃先生,那是大家一直引以为憾的。如今王力先生、吴组缃先生也都作古了。王力先生病逝的噩耗得自老同学的来信,信上还无限感慨地问我还记不记得“秦师遂东” ?我怎么会不记得呢?王力先生教古汉语,有一回讲到《左传》“蹇叔哭师”这一节时,王力先生说,文章一定要出声读才能读出味来。于是用一口带着岭南风味的国语抑扬顿挫地读,读到最后“秦师遂东”四个字,一字一顿,“东”字拉着浑沉的哭调,如嗡嗡丧钟,大家悄没声息地听,直到余音袅袅归于灭寂才舒出一口气。经这一读,秦师又焉能不败绩?

吴组湘先生去世的消息是老友北大陈曦钟教授来信告知的,信上还说:“在老先生中我比较熟悉的杨晦师、游国恩师、魏建功师、王瑶师、吴组湘师已归道山,令人思念不已。”吴组缃先生的名字我上中学时就知道,读过他的小说选集,还在字典上查过这“缃”字,注曰:浅黄色。吴先生最早给我的印象是有些富态,因为秃顶,额头显得分外宽广,金丝边眼镜后面有一双明慧通达的眼睛。吴先生常戴一顶鸭舌帽。举手投足总是从从容容。讲课中间不时会起一根中指顺着一侧鼻梁自上而下缓缓抹去,气度闲远,神情潇洒,这时候,我往往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东晋时王谢诸人。

吴先生教授中国小说史。吴先生并没有标榜什么深奥玄妙的理论,只是轮廊分明地画出了中国小说发展的轨迹。也许因为自身是小说家的缘故,所以对小说的鉴赏总能独具只眼。吴先生主张认真读原作。有一次在讲《红楼梦》的时候,他出了个题在课堂上问大家:五十七回中赵姨娘房里一个小丫头风风火火去怡红院给宝玉报信,这丫头叫什么名字?有人应声道:“小蝉儿”,吴先生笑着摇摇头。教室里嗡嗡起来。有几个《红楼梦》读了好几遍的人实在有些不甘心,绞着眉头想把这小丫头从眉心里绞出来。终于有一个声音虚虚地说:“是不是小鹊?”吴先生抹一抹鼻梁,点点头。

六一年寒假,我跟一位同学拜访过吴先生。吴先生住在未明湖西北的一栋旧宅院里。家里不见旁人,只吴先生一人兀坐在西厢房,桌上摞着书,顶上一本是《清平山堂话本》。那是上午,阳光照进窗子,凄凄的白,我不知怎么竟在吴先生的从容中看出了寂寞。当时听人说吴先生准备以大学为背景写一部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我们问吴先生:“吴先生怎么不再写小说了?”吴先生说想写,但忙,同时谈到有时还要给《人民文学》审稿,吴先生是《人民文学》的编委。自然吴先生没有再写小说,我曾为他庆幸,那是写小说的年月吗?而且是写知识分子,岂非自讨苦吃?但我想,吴先生心里该是一清二楚的。

吴先生是我离开学校后唯一再见过面的老师。八十年代中,陈曦钟教授来苏州,闲谈中告诉我吴先生前一个时期怀疑得了癌症,心情不佳,人也瘦了,但最后诊断下来竟是一场虚惊。该是虚惊过后了,吴先生在沈天佑先生的陪同下回了一趟老家——安徽泾县。返京途中在苏州小作憩息,外人都不知道。那天学姐李泉来找我,悄悄说:吴组缃先生来了,住在铁道师院招待所,约好了晚上我们中文系的同学一起去看他。晚上前往,“我们”总共也就是四五个人,围着吴先生坐下,房间很小,几乎已没了回旋余地。吴先生明显老了,瘦了,坐在靠椅上,样子很虚弱,依然戴了鸭舌帽。我们挨个儿报上姓名,哪一届的学生,现在又如何。吴先生没有“喔喔”,只是静静地听,默默地将我们一个个端详一番。我们回忆了当年听课的一些情景,吴先生只是微笑。吴先生简单谈了谈此番还乡的经过,后来怕他太累,就由沈天佑先生介绍了。

告别吴先生出来,望着满天繁星,繁星下北寺塔巍峨的黑影,我止不住有些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