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于箏
金與木
“豔遇”——遇上本喜歡的書。就像今天,雖然書名一點兒不“豔”:《孔乙己外傳》,作者金克木。
前些天看到季羨林先生逝世的消息後,我想起了金克木(1912-2000)。1956年我入北大東語系,東語系是小系,雖說有9個不同語種的專業,但學生不多,教授更是寥寥。好些小語種就沒有正教授,像我唸的越南語專業就只有一位副教授。但印地語專業卻陣容堂堂,有兩名正教授:系主任季羨林和金克木。曾聽一位學長說,金克木比季羨林學問大。但我覺得互為伯仲,很難比高下。季羨林、金克木,加上張中行、鄧廣銘,曾有“燕園四老”之稱。
《孔乙己外傳》是一本似小說非小說的集子,收了好些文章,長短不一。《外傳》是第一篇,寫孔乙己“穿著一身藏青色西服,打著紅色領帶”還鄉了……。於荒唐中見巧思,借孔乙己的嘴古今中外縱論橫議。可惜只寫了兩個章節,“終以作者老病無力而廢”。《外傳》寫在1999年1月,金克木時年87歲,1年以後,就撒手人寰了。就這兩個章節,微言大義,要細細品。這是一個智者留給後人的對我們民族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思考。金克木認為:“其實小說書是假中有真,歷史書是真中有假”。
作為作家,季羨林是散文家,而金克木除寫散文,還寫詩,寫小說。季羨林文風質樸坦蕩,直抒胸臆,有仁者風度,金克木則是智者氣象,文筆清俊,往往意在言外,就文學論文學,在我看來,金勝於季。
從照片上看到,季羨林的遺體上覆蓋著黨旗,我才知道季先生是黨員,1956年入的黨。在《季羨林自傳》(1998)和季羨林詳細回顧自己一生的長文《我的心是一面鏡子》(1993),乃至《季羨林年譜》中竟然對入黨一事隻字不提,叫人費解。但知道了季先生是黨員,不少問題倒也好理解了。
長期以來,一直感到季先生道德學問令人敬仰,但欠缺作為知識份子的獨立思考精神,少了點兒思想家的素質。季先生曾坦率地說自己“膽小怕事”,“在政治上形同一條蠢驢”。57年“反右”,季先生“衷心擁護這一場運動”,大躍進鼓吹“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季先生說“我是堅信的”……,他從來聽黨的話。經過文革,到上世紀末,季先生說了:解放40多年來,他的心鏡照出了自己“由懵懂到清醒的過程”。這從季先生的《牛棚雜憶》和一些散文中可以看出。但清醒了的季先生表達出來的思想似乎也見不出深度,不過,我始終覺得這是季先生知道分寸,“假話全不講,真話不全講”罷了。巴金去世以後,季羨林先生被捧為他想辭也辭不掉的“國寶”,送進了301醫院,這不是沒有道理的。
有一則軼事,說季羨林去開文代會,在下面悄悄跟人說:今天領導都來了,連總理都來了啊!金克木也去了,坐了5分鐘,領導講話聽不下去,起身從前排走了。好事者因此定優劣,說“金可克木(季羨林名字中有雙木)”。其實老知識份子中,從来就有這兩類:金和木。對他们我都尊敬,只是心情微有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