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树铮


翡 翠

当年拿到移民签证,除了可按规定在中国银行兑换几千元美金外,余下的人民币就“移”不出来了。向朋友打听什么地方有黑市换,朋友道,换什么黑市?何不带一些东西到那边脱手,还能赚几个钱呢!言之有理。但带什么呢?荘子<逍遥游>上说,宋国人贩帽子到越国去卖,不料“越人被发文身无所用之”。就怕货不对路。于是多方諮询,结果众说纷纭。有人说带丝巾桌布,有人说景泰蓝、紫砂壶,也有人说不如带珍珠项链、双面绣…….。这时候,在美国探亲一年归来的同事徐姐悄悄跟我说:“我劝你带翡翠,美国华人圈里的太太们好这玩意儿,容易脱手,带也方便。” 徐姐还告诉我,她去探亲时就带了两颗翡翠戒面,赚回一张机票。不由人不动心,那就带翡翠。上哪儿弄翡翠呢?文物商店柜台里摆出不少在卖,但这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送上去挨‘宰’的茬。买这玩意儿离行家不行。就在这当口,两位朋友同时向我推荐了诸老先生,诸老吃了一辈子古玩文物翡翠宝石饭,都成了精了,如今已退休在家。朋友和诸老是莫逆之交,一牵线,诸老满口应承,约了时间上门细谈。

诸老家在市中心的一条偪仄小巷里,两辆自行车交驰而过时,行人必须靠边鹄立。找到门牌号,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像衣柜门,我按了门铃。从深远处传来铃声叮咚,接着是阁阁阁,阁阁阁,下楼梯的声音,阁得人心焦。开门的是一位老太太,眼睛瞇得很吃力。我自报家门,老太太说“一直在等你呢!” 我明知故问了一句:“你是诸师母吧?” 诸师母领我摸上贴墙的小木楼梯。说“摸” ,是因为门一关,又没有窗,暗昏昏如进洞穴,只有楼梯顶上落下一片黯淡的灯光。阁阁阁,上了二楼。诸师母说,二楼女儿女婿住着。阁阁阁,上了三楼,楼梯口亮着一小盏灯泡。房门正对楼梯,诸老站在门口,花白头发,中等个儿,清癯矍铄,玳瑁边眼镜后面目光炯炯。进门靠墙一张八仙桌,墙上一幅山水中堂,笔意苍古,画两侧的对联是何绍基的字诸老和我在八仙桌两侧坐定,诸师母倒了茶就退回去坐到双人床上。寒暄过后,诸老说:“带翡翠是好主意,黄金有价玉无价,遇上有眼緣肯出价的就脱手,不合就留在身边,保值。” 诸老提起一年多前就帮苏大一位出国探亲的教授买过翡翠,一问,正是徐姐。我直截了当告诉诸老准备拿出多少钱买翡翠。诸老沉吟道:“我有数了。这样吧,我建议你还是买些戒面。如今老货是很难弄到了,只能买新货。好在郊区翡翠工场的人我极熟,我马上托他们物色,以中高档次为主,质量你放心,有我,价钱比市面上便宜一半是最起码的了。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我说一切就仰仗诸老了。大家端起茶杯喝茶,算是说定了。

接下来就闲聊。我请教诸老,“祖母绿”这名称是怎么来的。诸老说,祖母绿在元朝叫助木剌,后来叫成祖母绿了。还有个说法,说祖母绿其实是驻马绿——绿得惊心骇目,马见了都要停蹄驻足。诸师母插言道,解放前某家太太每次上麻将桌头上就插一支祖母绿凤头簪,照得满头乌光锃亮,赛过上了油,打牌的手气也旺。诸老朝诸师母摆摆手,摇头一笑。诸老对苏州城里原先那些世家大户的家传珍宝心里一本账。解放后,这类人家相继败落,不少珍品都三钱不值两钱卖了糊口,诸老上门看货,几乎踏遍了各家的门坎。谁家的碧玉提梁壶,谁家的朱砂斑宣德炉,谁家的成化五彩优缽罗花盘,谁家的康熙豇豆红柳叶瓶…..记得清清楚楚。诸老说,“这些东西见过一面一辈子也忘不掉。” 而这“谁家”都是有名有姓有地儿的。后来诸老又谈起伪造出土玉器,如何造黄土锈,造血沁,造黑斑…..。“外行难免上当,” 诸老用留起的长长的小指甲轻轻搔着眉毛,“这就靠见多识广,全凭经验来鉴定了。” 差不多聊了两个小时,这才告辞,诸老送到楼梯口,诸师母送我阁阁下楼。

一个星期后,诸老来电话,要我去看货。跟上次一样,诸师母领我上楼,入室坐定。诸老使个眼色,诸师母从挨着南窗的一口玻璃橱里取出一个朱漆小圆盘放到桌上,诸老揭开盖在上面的宝蓝绸帕,下面一溜八颗翡翠戒面衬着铺在盘底的白绸帕碧油油放着光。诸老说:“我是按档次排放的,一号到八号。这一号二号是上品,三号也是上品,四号到八号,都属中上,” 诸老翘着兰花指将一号二号捡入我掌心;“看翡翠要自然光,你到窗前仔细看看。” 我托着翡翠小心翼翼挪步到窗前,说实话,这辈子我还从没有这么谛视过翡翠。绿得那么清匀朗润,又那么幽邃贞静,又那么灵动闪光。这绿可以配黛玉的凄俏,可以配宝钗的端丽,可以配湘云的憨美。这绿是万山深处的千寻碧潭,是让朱自清惊诧的“梅雨潭的绿” ,让人沉迷摇荡,生出遐想,感到不可抗拒的诱惑。我似乎正纵身跃入碧潭,我感到了绿的柔滑,绿的凉意….。“我仔细看过了,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二号的一侧有些塌,不过镶成戒指就看不出了。” 诸老的声音将我从碧潭中喊了上来。回到座位,我将翡翠放回漆盘。诸老指着三号说:“别看它小一点儿,也没有一号二号翠,但透,尤其中间的绿,布得玲珑娇俏,有韵有致。这三号就像个讨人喜欢的伶俐小姑娘。” 三号比一号二号小了一圈,通体透明淡绿,在这淡绿中散布着星星深碧,恰似浅浅的一池清水,水中绿萍点点。诸老将每一颗都大致作了评论,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单子,放到桌面上,用长长的小指甲指着上面开列的每一颗的价格,加起来的总数和我准备投入的钱相差无几。“放心,物有所值!” 诸老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三个月后,这八颗翡翠戒面揣在妻口袋里跟我们一起到了美国。虽说中老年的东方女性偏爱翡翠,但合适的买主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在我们也不急于求售,既然可以保值,何妨什袭珍藏,什么时候雅兴勃发,就取出来观赏观赏,在这碧潭中沐浴乡愁。但日子一久,兴致渐见淡薄,就很少再取出来观赏了。大约在到美国的第四个年头的春天,才迁入新居,那天望着窗外千树吐芽,万绿攒动,心尖微微一颤,竟想起了翡翠。于是找出来,先观赏一号,左看右看总觉着不对劲,一潭腻绿,原来的神采灵气哪儿去了?妻看了也有同感,她又举起对着阳光一照,不由得“啊” 一声,照见了一丝裂纹。再看二号,裂纹没有,但背面出现了白点,成了柳絮池塘。人老珠黄,莫非翡翠也会在岁月中老去?八颗中间只有三号没有变,依然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我们不甘心,拐了几个弯问到一位懂行的。行家说,像翡翠这类东西作伪的方法很多,可以注射颜色,可以上油,可以激光处理,科学越来越发展,作伪也越来越专业,一定要仪器才能检测,光靠眼睛,光凭经验老到是绝对不行的。不过他估计我们这几颗翡翠还不是赝品,只是加工过了,日了一久,渐渐露出了庐山真面目。除了苦笑,我们还能怎么样?自然也起过念头,将翡翠带回国,再去按诸老的门铃,讨个说法。但后来几次回国都没有带,实在怕尴尬——不管是诸老骗了我们,还是诸老被别人骗了,面对翡翠都是尴尬。

不料去年回国,我还是去按了门铃。这些年,苏州市区街巷改造日新月异,偏偏诸老的那条小巷仿佛被遗忘了。那天我走过这条偪仄小巷,两辆助动车噗噗噗,擦身交驰,我赶紧退避,像壁虎一样贴到墙上。但我发现自己贴的不是墙,而是一扇小木门,像衣柜门,这不是诸老家吗?我至今都不清楚当时怎么就会伸手去按门铃的。等听到隐隐传出来叮咚铃声就后悔起来,赶紧走吧,又觉不妥。门开了,露出一张中年妇女的脸:“找谁?” “诸老先生还住这里吗?” “我爸爸啊,故世好几年了。” “是吗?诸师母呢?” “也走了。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告诉她,我是外地回来,路过,顺便想看看诸老,向他讨教讨教,早先诸老帮我物色过翡翠,我也没有好好谢呢。中年妇女叹道:“别提什么翡翠了。当年苏大一位老师移居国外托我爸爸买翡翠,爸爸又托了翡翠工场的老朋友帮忙,结果拿来的翡翠是做过手脚的。爸爸没有看出来。过了两年才知道,就此气出了病,老说自己这一辈子白活了,脸丢尽了”。我道:“这也不算什么。” “就是啊,现在假的比真的还真,你能分得清吗?老人家就是想不开,鬱结在心里,人越来越瘦,一年以后就走了,肝癌。” 我的心陡地沉重起来,这翡翠怎么引出了肝癌?如果我不买翡翠,或者不找诸老买翡翠呢?我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对方我就是那个托她父亲买翡翠的移居国外的苏大老师。还是应该说明,我想,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诸老的女儿已缩回头轻轻关上了门。(寄自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