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于箏


孤獨

讀古往今來文化偉人的傳記,最令我感動的是他們的孤獨。米蓋朗基羅給侄兒的信上說:“我永遠是孤獨的。”貝多芬在筆記上寫道:“沒有朋友,孤零零地在世界上。”密爾頓的心靈“像距離遙遠的星星”。十八世紀哲學巨人康得是孤獨的,蟄居哥尼斯堡僻靜小巷,每天下午三點半準時出門,沿著菩提樹林蔭小道散步,市民們用他來對懷錶。二十世紀的哲學奇人維特根斯坦是孤獨的,他乾脆離群索居,結廬愛爾蘭西海岸,漫步荒海灘,與鷗鳥結伴。愛因斯坦稱自己是“孤獨的旅人”,他說:“我從未悉心屬於我的國家,我的家庭,我的朋友,乃至我最親的親人。在這一切面前,我總感到有一定的距離並且需要保持孤獨,這種感受正一年比一年強烈。”孤獨,真是他們的宿命?

人來到世上就是矛盾。每個人既是精神獨立的個體,又是社會群體的一員,生活在共同的精神家園中。有朝一日“自我”厭棄牆內生活,離家出走,獨行天下,就難免感到孤獨了。海涅說:“萊辛有一個從沒有向朋友們講過的不幸,那就是他那可怕的孤獨,他那種精神上的孤立。同時代的一些人熱愛過他,但沒有人瞭解他。”這也就是魯迅所謂的“前驅者的孤獨”了。

思想文化領域的每一次進步同時也是一次精神的叛逆。叛逆是離群,它擁抱孤獨。思想的根固然紮在現實中,但思想的實結在孤獨中。齊克果稱孤獨沉思的一刻是“幸運的時刻”,這時候頭腦“被思想弄得沈甸甸的,猶如稻穗,因成熟而低垂。”優遊俗世如魚得水之徒就難得有發自靈魂深處的孤獨感了。陳子昂之前登幽州台的人不在少數,但只有陳子昂唱出了內心深處“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孤獨。

薩特說,他有時喜歡獨自在餐館用晚餐,為的是體會自己的孤獨。孤獨其實是精神的盛宴。我喜歡坐火車長途旅行,一上火車就會想起李白的名句:“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豐滿的孤獨從心頭升起,帶著點兒“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的惆悵,帶著點兒“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的憂鬱。漸漸地,覺得自己越來越疏離於身外的世界,仿佛分身到了另一個星球上,正眺望地球,眺望在地球上行駛的這一列火車,眺望火車上的這一個我。於是在回憶中盤點塵封的往事,重作評章,仔細思量。從社會到人生,從歷史到現實,數不盡的興衰榮辱、成敗得失、悲歡離合、力命爭執……在眼前紛紛追逐而去。待到從孤獨中出來時,已將人世看破了一角。就像完整的人生不能沒有痛苦不能沒有挫折一樣,也不能沒有孤獨。沒有感到過精神孤獨的人是沒有出過家門的孩子。三百來年前,法國的拉·布津耶爾說:“不能離群索居是多麼的不幸啊!”